close

【五】

 

「你以為我希望嗎?狗崽子。」

 

「劉凱任你,你──」

 

口裡不知復誦多少次那個讓自己痛徹骨子的名兒,床上之人到抽一口涼氣後倏然驚醒,身上單薄的衣物與一床薄毯全浸滿了盜出的汗水。他反覆喘著氣,不斷竄入喉間的冷空氣讓他的喉頭乾啞欲裂。

 

綿長的雨聲隨著季風的開始到來了,張偉總在夜深夢迴中倏地清醒;窗外雨打榕樹枝葉,聲響稀稀落落;這時季總寒冷的要人難眠,天色打上窗櫺染作青蒼色,他半撐起身,側頭朝天邊瞰去,漸漸一抹涼薄的紫紅忽隱忽現,燕鳥開始朝著日出的方向零散飛去,張著小口拉著嗓兒,對一際地平線放縱愁情,聲聲長,聲聲慢。

 

清晨驟降的溫度讓張偉狠狠瑟縮了下,甚至拉動了一支腿抽筋,連續數天難眠,還真讓他患上傷風,發著熱的身子與關節的痛楚逼著他發出難耐的嗚咽,他在床板上打滾,試圖減輕一些痛楚。

 

記憶在伴隨很多的遭遇後反而越加鮮明,每個夜晚對於張偉來說都太多太漫長,拋不卻的念頭一直在他腦間盤繞,淅淅瀝瀝的雨水沒有要停歇的意思,張偉感覺自己的身子正在衍生黴根,直直盤生入心房。自從與袁正南相遇後那晚,所有都在明晰,卻遍尋不著原因與導引點。

 

無人陪伴的早晨徒增心傷,張偉一頭埋入雙膝,過去的一切隨著夢境來到現實,來到台北後那樣的一段不堪回首。

 

他不想再枯坐著回想,踉蹌著跨下床,換上襯衫走出公寓,公寓外有條鐵柱,冷冷地滑落著雨水;張偉撐開手上的黑傘,撫觸上冰冷的柱子,而後他莫名感到乏力,將面頰貼上,繡色斑痕直逼眼間,腦子又是忽忽地轉著思緒。

 

 

有那樣一個人,在心中占據的位置是這樣重要,些微的觸摸與關心都像是觸電一樣。想近觀卻又難以逼視,多喜歡又是多敬畏,多想要一輩子擁有。但是,他永遠不會屬於自己;甚至,形同陌路。

 

心目中又開始浮現那片農莊,寬闊的視野與天際;曬稻場,有些不牢固的手編搖椅,爬上去搖著玩時總會被老母揪下來敲頭外加削一頓。

 

張偉打童年還在嘉義農家時便認識了劉凱任,凱任大他五歲,和姑媽住在台北,整個人走在流行線上,穿搭適宜性子也奔放,髮尾稍留長的髮型在張偉眼中總是前衛。

 

他姑媽也是一個樣,每回南下也帶來很多洋人的零食,像金莎等等老貴得要命的糖,一次便是一大盒一大袋子大大方方奉出,往外頭灑水沖涼一般絲毫不計成本。

 

只有逢年過節時凱任會南下嘉義,張偉對他一直存在一種如夢似幻的美好印象,好個挺拔大男孩,姿態多風流。十三歲那年張偉還開始嗅到他走起路來起的風帶著一種微微淡兒的香氣,滿滿媚惑氛圍。一直到很大了從別的男人身上也嗅到相同的味兒,他才清楚到那是男性古龍水。

 

那年凱任十六歲,進了藝術專校,整身氣質總感覺又罩上一層什麼,說不上。

 

噯,阿偉,今年有沒有也乖乖過啊?凱任總是伸出像是永遠不會曬過黑的素淨右手拍拍張偉的肩頭或理著平頭的頭頂,他不像這兒的人們老隨意的喊著偉仔、欸偉仔,他總稱呼阿偉。而且每一次的呼喚都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誠懇,很溫柔很有禮節,卻也老感覺挺拘束的──張偉的心目中,凱任和自己像是完全不同世界的人,被洋人風衣優雅包覆的手臂伸出,乾淨的掌心伸向自己有時可能沾著些泥巴和榖殼的單薄衣衫和面頰。

 

大台北,那時候對於張偉是多麼美麗而虛幻的地方,感覺只要從那個空間出來的人,都會是很完美的;不會沾上泥巴、不用彎著腰幹作苦活,也不需要為了生活費苦苦追尋稀薄的金錢,穿的全是不知道得消耗多少金錢去買下的漂亮衣服和時尚,一切的光鮮亮麗在小小年紀的少年眼中是多麼的嚮往。

 

只是張偉的爸媽卻不怎麼喜歡姑媽和凱任,老私下批評姑媽是絲毫不知世故疾苦;而凱任是個被家庭與虛華環境寵得上天的獨子。

 

張偉不以為然,只覺得老父老母不過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罷了,心裡依舊對凱任有消不去的崇仰。

 

 

 

不知不覺間邁入十六歲,那樣的情愫似乎隨著青春期肉體長大開始有了微妙的改變,那年過年很冷,嘉南平原時常是冬天最寒冷的地方之一,他和凱任擠一張床,張偉睡在外側,身子因為穿得太單薄而瑟瑟發抖,口中不斷溢出不帶太大意義的夢囈呻吟。

 

「冷……噯,凱任哥,我冷──」

 

無意識的輕聲囈語不間斷重複,張偉也不知道怎地自己最想要呼喚的會是劉凱任,也許只是因為他正好是離自己最近的人罷了。

 

像是貓叫的輕喚驚動了凱任,他試圖回應一聲卻沒有半聲應和,他索性將凍到雙唇緊抿的張偉移往內側,張偉矇矇矓矓間不斷往溫暖的方向蹭去,凱任伸手扶住他的後腦杓,擁入懷中,頓時一股挺悶的熱氣在五官蔓延,張偉嗅到對方自胸膛來的淡淡氣味。

 

發冷的身子開始有莫名的燥熱感,他不安的像尾鰻魚扭動著身子,凱任誤以為他還冷著,擁抱的雙臂出了更大的力度。

 

「……!」

 

像是被什麼電到一樣,張偉狠狠推開凱任的身子很快下床衝往屋外的廁所,使勁摔下破舊欲墜的木門,摸著黑上上下下檢視身子。

 

「幹!」

 

一聲勉強壓低的咒罵自口中爆出,只見他下身出現不該有的現象,過度驚異下他一陣眩暈,癱坐在牆角。

他沒有多餘的思緒去釐清自己對劉凱任是什麼心情而導致生理產生反應,對方首長的溫度即便在這樣令人慌亂的心境下也依然揮之不去,黑洞洞一片的房間看不清什麼,以致於所有感官在其中鮮明。張偉抱住頭將臉埋入雙膝,那份擁抱與撫摸的感覺卻又更加明晰,即便冬風凜冽他的身子依然不斷升溫,臉上泛出潮紅,惱人的脹熱感不間斷攀升。直到他難耐地一抖身子,才驀然驚醒。

 

只覺一股羞憤湧上,他娘的劉凱任是個啥麼貨色,不就是劉凱任嗎?不就是個很顧自己阿弟的劉凱任罷了嗎?就是個台北來的男孩兒啊只是這樣!

 

他想他這晚,該說是這輩子都不會想再回去那床凱任躺的床墊和凱任身邊了,他只管自己死命挨著角落,便溺羶騷的氣味和冷風颼颼灌入單薄襯衫,他冷得牙齒打著架,卻也倔強地將抱著身體的雙臂越是使緊,衣物崩再身上帶出摩擦的痛覺也絲毫不在意。

 

而後他昏昏沉沉的,伴隨著強風掠過廁所木門發出的咻咻聲和碰碰聲,也不清楚自己是凍昏了或是累得睡去了;當他醒來時自己又回到了原本睡的床鋪,凱任卻已不見人影。

 

而後他患了相當嚴重的傷風,削弱了他的支氣管,此後他開始有哮喘的毛病,身子也長不大,到十八歲也是整個消瘦得過份的身板和彷彿天生雞胸的單薄胸膛。

 

 

【六】

 

張偉打小喜歡塗塗畫畫,到了長大變本加厲,不知是本身興趣亦或是因為對凱任的一種盲目崇拜,他喜歡畫、喜歡設計,這對於一位鄉下孩子是一件相當奇特的現象,經過他手出現的東西挺多時候是頗神奇的發明,色感極佳,在學校很受教師賞識。這孩兒如果走藝術這途絕對了不得啊,看著張偉授獎時抱著全省比賽優勝獎盃,教導他初中三年的老師太過歡欣,只是這番話如同故障的錄音機一般不斷重複。

 

張偉不愛唸書,即便對他而言學校的課業並不是太難,也時常拿到不錯的名次。只是對他而言那些榮譽全不必要似的,他只喜歡畫畫,喜歡設計工藝品,他的夢想是像凱任一樣,上台北的藝術學校學習藝術,未來當個與眾不同的設計師。

 

只是憑著這樣的身家背景,不過個破破農家的孩子。他是老二,上頭有個大哥,卻只是個不成器、書讀沒有半撇的憨人,全家的期望都投在了老二身上。初二那年他無意間脫口而出想念藝校的願望,便給老爸拖去後門狠狠抽打一頓,狗死囝子,成天不想正經事兒卻想去畫畫,這樣以後要怎麼替早已生計緊繃的家裡多出一分力?

 

身上給抽打出斑斑痕痕,張偉忍住疼痛與徘徊在眼眶的淚水,心裡有幾多憋屈無可宣洩。但是他懂,就是多憋屈,為了家裡的經濟,依然要實際點,做些所謂「踏實」的工作,能賺個多少心裡至少有底。

 

高中以後要有更長的時數,待在工廠做些粗活、假日幫忙家中農務。高中課業也繁忙得多,雖說應該也沒有多大經濟能力足夠就讀大學,也就多少做些學習,難說以後沒有出外的機會。因此高一上學期,張偉依然維持在不錯的成績,下學期時被調往了A段班。一切看來都步上了軌道,天卻總有不測風雲。

 

 

 

時值十六歲的四月天,暮春之時該是要溫暖的,在張偉的歲月裡卻是冷如凍土。那天他在學校上課到了接近傍晚時,氣急而失措的村民喊著要張偉回去,只道是家裡出了事,東西都給掀出門外,還濺了血。

 

張偉只覺腦子一炸,火速奔回時,映入眼前的情景,他簡直任不出來那是自己的家:家具全給拋出了門外,有些早給解了體,甚至濺上斑斑血跡,他的老爸模模糊糊躺在一灘血裡,下頭是差不多曬好可以吃了的鹹菜。空氣中充盈尖銳而刺鼻的氣味,週邊被灑濺上一圈汽油,只差拿把火拋下去。

 

根據目擊村民的講述,兩三部高級到不大可能會出現在鄉間的汽車闖入了村子,再而走出數名一看就知道是地痞的角色,他們飛速闖入房內,咆哮著在裡頭搞起破壞,喊著無數句不堪入耳的話語,所有眼見之物全捉了起來亂摔亂拋,伸拳毒打張偉父親一陣後更揮起肆無忌憚的刀子便是朝著砍去,他舉起農具試圖反抗卻也未果,仍被亂刀給砍了死,頸部和胸腔是致命處。

 

張偉始終不知道究竟自己的老爸是為什麼會惹上如此兇殘的殺身之禍,只聽說是作農的時候不注意惹上了地頭蛇,具體一切不明。

 

母親在事發當時便不知去向,有人說她是給擄去下層工作壓榨去了,也有人說她在經歷目睹此事後整個腦子都癲了,住進了瘋人院。

 

大哥則什麼也別提了,他不曉得天生哪條大筋生錯,遭逢此事早腿軟到站不直,也無法正常言語。身為長子竟比個柔弱的娘兒們還來的嬌弱,諒誰也無法指望他作任何靠譜事。

 

「唉,火伯(張偉父親)就這樣留著妻小自己先去了,房子還給攪成這樣,他們之後要怎辦啊?」

 

「尤其偉仔啊,真的很可惜,那麼個爭氣的孩子,前途就這樣給斷送了嗎?」

 

「………………」

 

慰問聲不斷、關心的言語不斷,大家共同收拾著殘局,張偉卻始終沉默,也帶不出任何情緒波瀾。

他勤快地清理殘破現場,瞧著灑了一地的鹹菜上頭糊滿血肉,他稍稍猶疑地翻弄一陣後,看見兩顆堅硬而有些泛黃的小東西,他小心翼翼挑起,只見是他父親的兩顆臼齒,斷面處正淋漓地牽掛著血與肉。

 

此時此刻他才像哪處的開關被猛然觸起,那一下觸發猶如百萬伏特的電力瞬間流遍全身,痛覺頓時鮮明,他雙膝一跪,伏地開始痛哭,他最自豪的事情便是懂事以來沒有掉過一滴淚。此時此刻,父親的一切卻像是跑馬燈疾閃:他作農時寬壯的背影,晚餐時分就是再餓也把最好的食物留給妻兒;不愛說話也頗威嚴,卻又更多讓人想要依靠景仰的親和;夏天時老赤著上身坐在門檻上抽著便宜的煙,孩子靠過去時說些小故事──他就是質樸鄉下裡一個剛健的男兒,也是位最典型的好父親。

 

阿爸,這樣一位讓人想永遠依靠的阿爸,卻這樣硬聲聲就給帶了走。張偉不斷的哭泣哭泣再哭泣,最後眼眶裡的淚跟著胸腔裡的血無聲地流了乾,他的嗓子也乾啞了數天,發不出任何像樣的音節。

 

 

而後好幾天張偉都像失去了所有的記憶能力,渾渾噩噩間好像已經完成了老爸的所有後事,又好像有什麼商談在這段時間得到了結論。時光推進,推進著一個突然被掏空,無傷無痛的軀殼;好比輸送帶,將他帶往下一個時間軸。當他對一切清醒過來時,自己已經搭乘在通往台北的火車上,晃噹晃噹擺盪著。

 

隔壁座坐著一個較自己高大些的身形,劉凱任正靠著不大舒適的椅背小憩。張偉愣愣的瞧了瞧對方閉著眼的側臉,花了些時間整理支離破碎的記憶,貌似是姑媽還凱任提議要將自己接到台北照顧和完成教育,就這樣他怔怔地向自己的故鄉和學校同學揮別,帶著少到不能再少的行李踏上了火車。他走了,不成器的大哥被擺去哪了?母親的去向呢?剛整頓完的家呢?其他的一切呢?

 

想不起來了,也不曉得有沒有處理過,張偉頭腦一陣發炸,扶住前額「嘖」了一聲,發出的聲音驚動到了凱任。

 

「阿偉,哪兒不舒服?」

 

聽見凱任的問話,張偉立馬拿開撐住頭的手,看也不看凱任,搖了搖頭。

 

「那餓了嗎?吃點東西?你從一早就只喝了杯豆漿。」

 

說著凱任從袋中拿出綠豆餅,要遞給張偉卻被謝絕了。雖然他現在全身都給飢餓支配,嗅到食物的氣味,卻又引來一陣泛胃。他臉色頗差地靠上椅背,半睜著眼,神色迷茫。

 

「──累了嗎?休息一下吧。」

 

凱任的語氣中充斥著被壓抑的無奈,他只是用依然溫柔的語氣關注著張偉,張偉此時卻總覺得,這樣溫柔的語氣卻充滿著一種排他性,虛偽而飄忽,就好像這部不曉得會把自己帶入何種境地的火車一樣。

 

不出一聲地看向外頭好似時時變換卻又一成不變的景象,張偉頭一次有著自己正在擺渡著的錯覺,而且這樣的飄搖,好似就會一直下去,途中之景是否光怪陸離?

 

思緒轉著,他忽然倦了。於是他死了一樣睡過去,一路昏睡直到台北,從未甦醒過。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Hansel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